我的回乡路
我的家乡在重庆酉阳。从重庆主城驱车四个多小时可达酉阳县城,从县城再驱车两个多小时方到生我养我的小村庄——老柏村。
这是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山村。在我年幼时,村民出行全靠自己的两条腿。到乡公所得走一个小时;到区工所得走两个多小时;如果要到县城的话,需在区里坐班车,颠簸三个多小时!所以,小时候,我能走出村子,到区里赶一次场,吃一碗香辣可口的臊子面,便足以在小伙伴那儿炫耀好一阵子。直到读中学时,我才有机会到县城。到县城得经过一条盘山公路,翻越一座大山。公路狭窄、崎岖,路面土石混杂,坑洼不平,其中有一段连续弯道,弯急坡陡,俗称“九道拐”。民间有言:“走到九道拐,车子打摆摆。”就算当地的老司机到此也胆颤心惊。然而,初过九道拐,我并没多少印象,因为对县城的憧憬早已让我把山道的险峻抛到九霄云外了。从县城回家,再过九道拐时,我才真切地见识了它的威名。从山上往下看,通向山脚的公路像一条左右舞动的窄窄的飘带。站着欣赏,也许你会生出些许诗意,但想到自己乘坐的汽车就要沿着这条飘带往下飘移,我的心立刻就提到嗓子眼了。汽车在狭窄、崎岖的九道拐摇摆着缓缓下行,稍有不慎,就会翻下山坡,仿佛一个行动不便的大胖子在走钢丝一般。
家乡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满足。这也造就了村民们现实主义的哲学——他们并不希望孩子们读很多书,只盼着他们能早日帮助父母干农活。我的父母却是个例外,他们很少安排我干农活,总是让我努力读书。常有村民劝我父母:“只有鼎罐煮馒馒,哪有鼎罐煮文章!”我的父母却不为所动,始终支持我读书。而我终究没有辜负父母的苦心,成了本乡第一位大学生,远赴重庆求学。
大学期间,我不常回家,因为每次回家都像一次长途的旅行,虽充满期待,但也艰险异常。常有同学问我怎样回家,我告诉他们,除了飞机和火车,我要乘坐轮船、汽车、拖拉机、机动船等多种水陆交通工具方能到家。同学疑惑地看着我,我不得不继续解释:“先坐轮船到龚滩,再乘汽车到县城,然后转车到酉酬区。运气好的话,便可在此搭乘拖拉机到沙田乡,再步行一个小时到家,或在酉酬乘坐机动船到渡江口,再步行一个小时回家。如果没有碰到拖拉机或机动船,我就得背着沉重的行李步行将近三个小时才能到家。如果顺利,从重庆到家,也需三天。”遇到夏天河水暴涨,冬天大雪封山,我的回家之路又会增加不少艰难和危险。
有一次暑假,我和在成渝两地读书的几位高中同学相约回家。船行至涪陵,我们得知江水暴涨,乌江停航,于是改走陆路,从石柱绕行。幸运的是我们在石柱遇见一位好心的货车司机。他要拉一车煤到黔江,因为货不多,他答应捎我们一程。下午,我们兴奋地登上了装着半车煤屑的大卡车。车厢前面的角落里扔着一张破旧的帆布雨棚,胡乱地卷裹着,于是男同学们很绅士地安排两位女生坐了。男同学们则蹲在车厢的两边,双手紧紧地把住车厢的边沿。汽车飞驰在319国道,我们的心也跟着起飞,时间在大伙儿的欢声笑语中飞快流逝。不知何时,零星的雨滴飘洒到脸上,我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乌云,黑压压一大片,直压山顶。渐渐地,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乌黑的煤屑上,溅到同学白色的衣服上,顿时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圆点。大伙儿于是疾呼司机,叫他停车支起雨棚。汽车没有雨棚支架,于是同学们索性坐下,用双手撑起破旧厚重的帆布雨棚,冒雨前行。
到达黔江时,天已渐黑,我们的衣服早已湿透,在微弱的天光里,我发现同学的白色衣服几乎变成黑色。为节省开支,我们住进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打算第二天再继续赶往酉阳。
后来,同学戏称我们这次回家之旅就如方鸿渐、赵辛楣一行到三闾大学赴任一般,虽历经艰辛,也颇有情味。而我的脑海里却在幻想,有朝一日重庆出现一条直通渝东的铁路,也免去我回乡的奔波之苦。
在重庆读完大学后我便留了下来。从此,回乡之路便成了我永远的心结。父母体谅我回家路途艰辛,告诫我不必每年回家。父母尚在,岂有不回家探视之理?常听重庆人说,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这可见人们对渝东艰苦生活的深刻认识,而交通落后是渝东百姓艰苦的重要根源。妻是重庆鱼洞人,自称颇能走路。结婚后,我带妻回乡看望父母。到酉阳走了一遭后,她才知天下竟有如此难走的路。
1997年重庆成为我国第四个直辖市,重庆的发展进入快车道。我的回乡之路也随之变得平坦便捷。
2005年,我期待已久的渝怀铁路终于通车!第一次乘火车回家,我感到无比惬意,坐在宽敞明亮的车厢里,或看看书,或听听音乐,或与老乡闲聊几句,五六个小时就到达了县城。
2009年,渝湘高速公路通车,我回乡更便捷。
2012年,连接酉阳县城和酉阳火车站的钟渤快速通道通车,大大地缩短了我的回乡之路。更可喜的是,我回家再也不必走让人望而生畏的“九道拐”了。
最近几年,家乡也实现了村村通公路。我早上驾车从重庆出发,下午便可到达村里,真可谓朝发夕至。
今年四月份媒体报道,渝怀高速铁路的建设工程已经启动!不久之后,乘坐高铁到酉阳不到两个小时!到那时,我便捷的回乡之路绝非朝发夕至可以比拟。
时光荏苒,青春不再。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已渐生白发,略显老态。卅载回乡路,千秋故土情。岁月终将老去,对回乡之路的牵挂和期待却永驻心间。当皓首苍颜之时,我再次回味这沧桑的回乡路,定然还心潮澎湃。
2019.8.30
作者:田小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