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之南，春如水。

“山歌不唱不开怀（娇阿依），磨子不推不转来，酒不劝郎郎不醉（娇阿依），花不逢春不乱开……”回到重庆的无数个夜晚，我常常被阿依河畔飘来的清冽悠长的歌声打动，苗家阿姐那春光梳洗过的脸，乌发银冠，开口清唱之前那粉腮微扬，一双娇俏的眸子望向斑鸠藏匿、野杜鹃盛开的枝头。。。。。。其实，看她立在船头红艳艳银灿灿的一身苗绣苗银的花衣我就醉了，舟行翠波，水声柔滑，江面被整个地拢在一块罕见的巨大翡翠里，峡谷中的风，像透明的沙纸千百次地紧紧包裹，搓揉，打磨着这块美玉，初晨的光线，丝丝缕缕从天而降，草木纷纷仰面，喜极而涕，山林震颤，百鸟喙羽，这无声无息的景致，只一眼，就满心都醉了，绿了。

哪知更让我心襟荡漾的，却是那倾岸竹茂的水路尽头，一支轻舟推送，由远及近，水面上飘渺而至的苗家山歌，那音质，那野调，活脱脱的乡间清唱，沾着土腥带着泥，不饰任何雕琢，原汁原味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湿漉漉地让人顿时心如凝玉，愣在那里，失了魂魄。

听过这么多的山歌，唯独被阿依河上的这一首，摄了魂魄，忘了归途。唱歌的阿姐丰腴圆润，一袭红衣，划一只漆了桐油的木船翩翩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娇阿依——”清润亮朗的一句接着一句，每一句歌词里都有一个敞亮的灵魂，一个清新如花叶的心性。

“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弯在天边？什么弯弯街上卖？什么弯弯惹妹眼……”，“阿妹的心事弯上天，弯弯的月亮在天边，弯弯的红线街上卖，弯弯的河流那么长，背盐的阿哥你莫心焦，不等天明妹不还…….”

“上船了——”一船的人净顾着赞那水好，林子好，峡深，瀑奇，叶梢新，不知不觉尾随一只黑白羽毛相间的鹧鸪划呀划，木桨轻摇，咿咿呀呀地徐徐离岸，一会儿就把岸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船头的阿哥，一手执桨，一手掌舵，弱桨翩翩，几下就扯住静水的汪汪一角，一拉一拧，一拽一松，眼前这巨大的翡翠色缎面就活脱脱地抖开了。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水中的万花筒，万般的绿，被一支桨若无其事地搅动，一池子的翡翠在被打碎，凝聚，凝冻…….只觉得脚下的水波在千变万化，岸上的景致也突然跟着变了，移步异景，眼眸里只觉流光溢彩，幻化太快，看不过来。

“我和我家娃儿他爸，就是在山歌的对唱中，相识相亲，结婚生子的。”撑船的苗家阿姐面含羞涩，满眼水气地为我们唱了一曲又一曲坦荡荡，清亮亮的山歌。

“凉风绕绕天要晴(娇阿依),庄稼指望雨来淋,庄稼指望雨来长(娇阿依),情妹指望郎有情。”当唱到这一句，我们对面擦肩而过的划船阿妹，突然脸红得像粉嘟嘟的一朵杜鹃，好一会儿，她抬起水嫩青葱的的脸问我，“你喜欢听我就给你多唱几首”说完嫣然一笑，水中，恍惚惊起一片野鲤幼虾。

阿依河原本水质清奇，河水依山顺势，绕峡谷裂缝汇流成河。

娇阿依——

风夹杂着花香，鸟鸣混凝着飞瀑滴水之声清冽而来，山歌原来发自这山中峡谷的胸腑之呼。远远的，着大红绣衣的苗家阿姐摇着撸应声而来，河面的水影，映出着她的窈窕水灵，“凉风绕绕天要晴(娇阿依),庄稼指望雨来淋,庄稼指望雨来长(娇阿依),情妹指望郎有情。”周围万籁俱寂，只有漫山的野杜鹃花，衬着她干净的嗓子，花的嗓子，草的嗓子，叶的嗓子，清泉的嗓子，虫鸣百鸟的嗓子，峡谷中最美的一只鸟，婉转而啼，晶晶亮亮的独自清唱，横空而来，愣刺刺地唤醒我恍惚欲睡的耳廓，顷刻，水面阔大，远寂，波平如洗，竹林更深幽紧闭，中听不见悉悉索索，岩蛙息鼓，游鱼凝尾，就连那悬在野花椒树梢上露珠，也悬而不落，只为听清这水面飘来的山籁。

众人止了喧哗，仿佛谁也不愿惊扰这绝美的天籁。

歌中俚语诙谐，对答妙趣，佳酿般的生活气息透着乡下人朴素浅白的柴火味，汗水味和油盐味，脚下水声不绝，哗哗，哗哗轻柔地伴奏仿佛和我一样，怕惊扰这悦耳的天籁。

人在画中，峡谷与山歌，在这阿依河畔，五月的山谷，当是绝配。加之春阴薄暖，林翠风清，竹影拂面，朝露洗额，沐行峡中，只觉时光倒流。

恍然大悟，这阿依河不就是那苗女们早起梳妆的一面天然神镜，这阿依河不就是阿哥阿妹们纵情山野，相亲相爱，耕种采茶，酿造山歌的源泉，这附近的村庄，一定住着眉目素净，眼神温润的阿姐，阿妈，阿婆，阿嫂……她们一样有着阿依河浸润的一副好嗓子，她们的山歌在河边洗衣时唱，在山间采茶时唱，在田里播种时唱，在踩山节的野杜鹃花树下唱，在思念和定情的时候唱……与她们对歌的，当然是村里健壮精明的苗家汉子，蚩尤的后代，他们的山歌里，住着始祖蚩尤的忠厚，刚毅，虔诚，钟情，大喜大悲，甚至劈开炉火，煨熟苦难，在山野危崖上靠勤劳和智慧凿出一条不见悲苦，只见欢愉的命运栈索…….

船到岸了，我走近刚才唱歌的阿姐，她盈盈端庄，话少温润，一双透亮的眼里满是慈悯，她用她刚才摇橹的手芦苇般轻摇，和我道别。

我又回味起一支支山歌在她唇间敞敞亮亮地盛开，难忘呵，那一双山歌赋予的的，清清阿依河给的天生就会眉目传情的眼。

阿依河，一个隐匿武陵群山峡谷中梦境，翡翠绿的梦境，在我与溪流同行，亦徒步亦行舟的几个小时之后，一滴山泉，一支漂洗在溪流飞瀑之中的苗家山歌，似凝将落地将最悦耳的那种幸福，叩击在我的心上。

阿妹多情，阿哥来寻。看，阿依河碧绿的乡野正山花浪漫，蜂蝶忙碌，蜘蛛，蚂蚁，苔藓，都伸长它们吸吮的口舌，纵情地采那田间山野垄坡上浸透了蜜一样的春光，春天的第一缕阳光是甜的，润的，凉丝丝地如甘泉蜜露，听，山歌轻启，百鸟归而山林寂，我知道安然沉默的山林之子们便如梦初醒，纳翅觅食，准备去谈情说爱，准备去孕育自然天籁中最幸福的那一颗种耔。

娇阿依——早过了谈恋爱的年纪，为什么我还是小姑娘一样如此容易被一支山歌打动，我想是峡谷里的仙气令我返龄还童，峡谷中的我，为什么就无意中会发现路边苔藓里冒出的伞状小蘑菇，竹梢上停落的红蜻蜓为什么等我一靠近就会拍拍翅膀还眨眨它的超级鱼眼大眼睛。我想我像一只鸟，一阵风，一条鱼儿，一只青蛙听懂了阿姐的山歌，听懂了山歌里蚩尤的后族勤劳，善良，充满热爱的自然之心。我的眼睛越过那些新鲜刚发的嫩叶和绿草的时候，我觉得浑身上下被结结实实地洗了一遍，我想掏空随身携带的皮包，我孩子气地下决心定要装满满的一包山歌和空气回去。

这一刻，突然觉得当一个城里人多不幸福啊，连原汁原味的山歌都没有听过，连娇阿依是谁，是一条河还是一个美丽的姑娘的名字或许也不知道。

我尾随着同伴们，匆匆在峡谷里走，走着走着我的耳朵长出了青草，我的头发变得水草一般柔软，我遇见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鸟都让我喜出望外，我突然拥有了简单喜悦的心情，我纳闷，难道都是那首魔法般的山歌带来的吗？

不，是我庸常的心灵在山歌里复苏，是一条阿依河唤起了我心底里对一朵野花，一枝嫩芽，一片山籁的欢欣和渴望。我莫名的解脱和自由，神清气爽都需要由衷地感谢阿姐的山歌，山歌里无与伦比的率真和纯净。

我爱极了这山歌中的一股子野气、娇羞气，一股子绝不缠绵悱恻的豪爽气。。。。。。。田间的恣意坦露，河面游鱼成双，鸳鸯成双，蛙鸣成双，山歌成双，又怎不见苗家相爱的人不吐露心扉，对答成双？

山风袭来，天朗神明。

从此我在所有回到城市的日子都会想念阿依河上空的山歌，那盘旋于幽竹绿水之间沁润肺腑的清唱，山歌里，原来住着一副草木的心性，与山水峡林，百鸟鱼虫同根同源，被山歌洗过的人一定会想念阿依河这面神奇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