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为你做一双鞋

来源:《民进申城月报》|时间:2012-04-20
   懂经鞋是那样一双布鞋,黑色的斜纹卡其布面子,漂白色罗纹的滚条边,白色手工纳的布底(也有塑料底),鞋面上两边有U字型开口,插缝了宽阔的黑色松紧带用以绷紧脚背。

  我现在已经记不真切,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在全体中学生失学的日子里,我究竟做成功几双懂经鞋,为谁做过鞋,我肯定是穿过自己作品的,家里的其他人呢?有没有谁巴巴的盼我做鞋给他穿?有没有谁拿到我做的鞋舍不得穿?脑子里一片混沌。

  但是,我终究没有做过一双鞋子给父亲穿,这点却是肯定的。因为我当时是那样的恨他,恨他的原因是被抄家五次,一百五十多元的退休工资变成50元生活费,家里变得那么贫穷,保姆走了,哥哥姐姐都上山下乡离开家,留我最小一个要买菜、做饭、伺候他洗脚。我这个一头粗硬黑发、瘦成猴子样的女小孩心肠那么硬,“乒乒乓乓”做些做不完的家务,哪有功夫心疼父亲因糖尿病引起的老烂脚,他躺在那里不出门走路,不管我,我才高兴呢。

  文革时期的时尚虽然品种不多,却是普及面广,说千篇一律那是贬义,说众人追捧不就转为褒义了吗。懂经鞋是懂经人穿的,你落后,不懂经(上海话,意思是懂行、识货),欣赏不来,买不起做不成,又没女人疼没姑娘爱的,那不就该呆一边凉快,孤独吧你。

  印象中懂经鞋似乎是从北方流行过来的,之前上海姑娘穿横搭攀的方口鞋,男孩不穿布鞋穿球鞋,家里经济条件好的,穿皮鞋。懂经鞋宽大舒适,走路跟脚,闲了无事,两手插在裤袋里,双脚轻擦着地面,宛如游龙,翩若惊鸿,怎么看怎么优美与潇洒。那年月,新鲜、刺激眼睛的东西就是少,一阵风似的,男孩、女孩、爷叔、娘舅人人都有弄双懂经鞋穿穿的欲望了。市面上成品货紧俏,解剖麻雀呀,分解鞋样!35码到43码大众号的鞋面样板在人们手中传递,鞋底样也是,每个弄堂里都有路道粗的小姑娘,我们上门去求助,借来纸样复制。然后结伴去买黑色的斜纹卡其布和白色滚条,买鞋底线,请人制作可以用来缝合鞋子带钩的椎子。

  那几年我们不天天读书,复课闹革命了才去混混,否则就在家无聊。一般午饭后,父亲午睡了,我溜出家门去横弄堂山墙处和小朋友会合,那里有一块会移动的太阳,我们靠在墙上,跟着太阳移动。勤劳的人握着棒针,小手指上绕着圈结绒线;有装模作样绣个没完地绣枕头套的;也有钩台布的钩几下,放口袋收好,想起来又掏出来钩,不顺心了,撅着小嘴刷刷地拆了的。那些女红我看几眼就会,偷偷在家实验过,但是家里没有拿得出手的漂亮毛线和的确良布料供我显摆手艺,况且抄家剩下的破家具上也不需要我钩新台布。懒的人空手靠墙嚼舌头,东家长西家短。我不善言谈,长得矮小、瘦弱貌似贫血,在墙根交际圈自觉像个跟屁虫。

  磋跎时光呀,直等到有人传阅懂经鞋样的时候,我突然激动起来,因为看上去做成一双流行货,所需的投资非常低,糊硬衬、铺鞋底家里破布多的是,鞋面、鞋底线所费有限,时间我多,劲头我大。

  我参加到做懂经鞋的行列中去了。那阵子日子过得好充实,上窜下跳糊硬衬、纳鞋底,做鞋面。纳鞋底我之前只在电影里看过,农村大娘给红军纳鞋底,慈母手中线,密密纳鞋底等等,画面上人左手鞋底右手针,咬牙一戳一提拉,把钢针放头皮上插一插,讲几句台词,再接着戳……说不上有美感,看上去也简单,可上手一纳才知道这活儿技术含量真高,城里姑娘要改造世界观,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缺点之外,还得加一条,鞋底不能纳。

  为了赶潮流做懂经鞋,我拉开了自觉改造世界观的序幕,得空就去看先我一步实践的大朋友纳鞋底。交情浅的不背过身去算给你面子,介绍经验,那是门也没有。我三姐有个死党玲玲逃避下乡,被藏在家里休养。她招呼我去她家,她奶奶是北方小脚女人,面食做得特别好,纳鞋底也熟手,我们在奶奶的教导下一起纳鞋底,玲姐聪明,传授心得和诀窍。顶针箍怎样支住鞋底针,不让打滑很关键,否则狠命一戳,针尖进布头的同时,针屁股会顶进你肉里去。

  日子缓慢得如半桶浓稠的柏油,倾倒在地上,久久不见流淌。我每天下午在玲姐那儿纳鞋底,玲姐说,小阿妹你那架势越来越像红色娘军里面的女战士,因为我咬牙抽麻线的动作够狠,为了鞋底紧实,有时会抽断线;而时不时学玲姐奶奶,把钢针尖插头皮里蹭些头油好下针,简直太大妈化了。我们互相打趣,痴头怪脑大笑,笑到玲姐家两个表情一贯严肃的表弟再也不进屋。

  接着做鞋面了。厚厚的斜纹黑布反面也要糊硬衬,不能太厚,最外层的是一块新的龙头细布,就是鞋里子,阴干了之后,在白色面用铅笔描画鞋面。要动剪刀开剪时,心别别乱跳,好像是一锅钢水烧好,要浇注模具那样的大事,这一剪刀下去不能出半点差错,错了就是完了。

  鞋面比较厚,也硬,用缝纫机滚边的时候得非常小心,先反踩一道,再翻过去压一道,边沿留得均匀,压线要恰到好处,说起来容易,踩起来难,反正我小孩子眼睛贼亮,好胜心强,不成功便成仁,怎么也得成功。

  那鞋其实通俗点应该叫它松紧鞋,两条黑色宽阔的松紧带放在鞋面舌头两侧,黑线压上去。最后就是鞋面和鞋底合拢,上海人叫上鞋子,从鞋跟开始,粗针麻线搞回形针法,一针一针回环往复,牢牢地将鞋面固定到鞋底上。眼看着懂经鞋制作快大功告成,人那个兴奋呀,绝对“一口气跑上威虎山”,上到一半的鞋怎么也不肯放手,父亲喊我做饭,那个一声声呼唤,明珠、小妹到乖囡,再转为小鬼,死小鬼……

  “吵死了!”少女的我只顾着自己的委屈,我恨很少有新衣服,妈妈只会将上面六个哥哥姐姐穿旧的衣服改给我穿,穿不下的鞋子轮到我,我盼望属于自己的东西,于无希望中迸发出自力更生的力量,那第一双成功的作品怎么会轮到给其他人穿?给躺在病榻上基本不走路的父亲穿?绝无可能。

  两只瘦骨伶仃却有37码大的脚终于踏在亲手做成黑面白底的懂经鞋里了,那年我16岁,天很阴,春天遥遥无期,我喜极而泣……

  四十多年过去,即将成为老太太的我,膝盖骨质增生,髋关节时不时酸疼,早已只能穿平底鞋走路了。每每走过五原路上一家烟纸店门口时,我的目光总会与几双白底黑布面的布鞋相遇,“懂经鞋哦”,我与外来户的摊主打招呼,她“唔”了一声,完全不是听懂的反应。

  有一天,我停在摊位前,拿起一双40码的,眼前突然出现父亲那两只瘦骨嶙峋的脚,眼泪迸出来了,因为我太想太想认下这鞋,把这两只已被太阳晒到香喷喷的布鞋套到父亲的脚上去,然后将他从藤躺椅上扶起来,牵起他带有些烟味的手,带他下楼,到四川北路上散步。我想象,亲爱的父亲会脚步很轻盈,他一路走,一路指着崭新的懂经鞋,告诉水果店、米店、南货店的老伙计,这鞋是我小女儿亲手做的。

作者:

责任编辑:陈平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