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鱼

来源:民进渝北区工委|作者:余馨|时间:2023-08-11 10:41:00

终于有了这样一次行程,我像一条鲑鱼,溯流而上,凭借依稀模糊的孩提时代的江岸,斑斓的五彩石河滩,寻找那条江的上游,那潮汐般无时不彻夜拍打我睡梦中的喃喃酣息。

一条江,一些山脊,水岸森森郁郁的瘦帆船影,即使水波平缓,初夏翠绿,我也一路沉默,以河蚌的耳廓,鱼样的缄默,去平静的水下寻那熟悉的鼻息。

嘉陵江。时常在我熟睡的梦中拍岸叠浪的蜿蜒大水,我只有在全长1120公里的深奥数字里,才惊愕它的宽阔浩渺。

蛇形的走势,浩浩荡荡源自川陕公路三十三公里处的秦岭之巅。一路延展,时而曲折,时而笔直,穿险叠峻,骑陡峭幽谷,跨飞潭流瀑,聚山泉涌汇,最初像一头懵懂轻盈的小鹿,欢快地雀跃于大山的趾缝,而当我在沿江而行的颠簸车窗内一眼瞥见她穿溪涧,浸林木,踏沟壑,翻绝岭,潺潺而下的脚步,那熟悉的召唤又无时不刻地流进我浑身细密的茎脉。

说不清什么原因,与她莫名地亲近。

也许是我从小跟随祖母在嘉陵江边长大,年幼的记忆里,一朝一夕都从没有离开过来来回回的船只和以江为基调的苍茫视野。

童年里,我曾经是那个喜欢独坐河滩发呆的小小背影。

江水那么安详又善解人意。水面升起阵阵雾霭时倒映出无数雪白的鸟影时,大块清冽的江心总有来来去去的船只,柔缓的波浪迎风吹奏,涟漪般的漫天云絮,扑面而来。

有时就算天朗无云,江岸一线,水天之间,也剩下一滴墨点似的我,为江心偶然跌落的一只纸风筝怅然若失。

“君住长江尾,我住长江头,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每次想起这首缠绵悱恻的诗,我的眼里有了芳草的湿润,大地的绵延,迎着江风,那眼前绵延着层层青碧的水底,仿佛出现了逝去的祖母慈祥的面容…….

回家了,一个声音冥冥中于结实的江底将我召唤。

我像一条潜藏于陆地的鱼找到自己潜伏的嗅觉,银鳞红鳃里隐秘的战栗。我的目光别无选择地在江面上叠加,接壤,重合,准确无误地找到一道道属于自己内心,模糊难辨的刻痕。时间转轴流逝,我乘船顺江而下,白浪翻滚的船尾,我想冲着人迹寥寥稍纵即逝的雪白的浪花喊出一个名字,然而我哑默了,我找不到那个锁在江心沉到江底卡在喉咙里渴望铿锵迸发的词。我的江,那些让我时刻准备好,让她带走我的全部内心光源,寂静与颠簸的一条大水。

没有风,光滑而薄脆的江心,等着我与她同行,与这伶仃的孤岸同行,鱼样的耳廓,时常会支在空中,搜罗所有来自夏虫秋蛙密集而来的瑟瑟低语。江水平静的时刻,半空星罗密布,山气把孤月浸润,两岸林木森森,幽竹摇曳,大地重回一片万籁俱寂。步行在古栈道之中,江风徐袭,置一茶一酒,对月当歌,与天地痛饮,醉又如何。

直到深夜,一弯冷月剜入江底,鱼群四散,鸥鸟归巢,蝉虫昼覆夜敛地躲进低矮的灌木丛,树影漂浮,零零星星的星子,依次被江水过滤,淘洗,又被鱼儿们衔回口中,吮吸啄食,直至打磨得晶晶亮亮,方才一吐为快,任它悬挂在头顶,瓦檐树梢。

没有船,峡谷里人影匆匆,唯不闻足音,只有悠长的声声鹧鸪夺空而去,木栈道依山卯榫,悬凿入石,不由得让人惊叹这奇巧天工。走着走着天越发晴朗,仿佛都快要听见路边草丛里指甲花饱满的果实一颗颗在空中爆裂,水边的石菖蒲,根部聚集乌黑流光的草鲫,突然发现石壁上谁挥毫泼墨写下“明月峡”,字阔厚朴,笔力如铁,远观朱色焰染,力透顽石古道。

春天最早的一支鹅黄的野迎春,就盛放在近旁,低眉凝目,飞身悬崖,看云卷云舒,江水平缓。一条悠长静泊的春山绿水,就这样青翠叠碧,柔婉幽深地滋润着鱼米之乡的两岸,人们就着清澈的江水,筑篝火,采稻花,酿新酒,灌溉良田美地,江水一路洗濯,月色猫爪一样地匍匐在灰瓦村舍房顶。

横空出世的月,孤悬凌空的月,闪电般弹奏涓涓细流的月,江面上鱼群压着鱼群,多少负载着金戈铁马的轰鸣,艰难地攀爬,绝壁之上到底辜负了的,是一部几近失传的古代兵法…….冷月思乡,听啊,那些千里赴疆的兵马,战士,枕着篝火,波涛,猿鸣,辗转反侧。

千里嘉陵,一波苍茫,万顷柔韧,在江水这只巨手般的摇篮里,时间曾一点点被彻夜的浪花击退,多少个夜晚,每当我伏案笔耕,那潜藏我骨髓之中的灵感,无不亲人般地在耳畔洗濯我浑身的浮躁,每一个江边长大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孩子气,对那条江,仿佛一个孩子和他与生俱来的脐带般的归属,江水接纳我们,江水在过去的岁月里陪伴我长大,又帮我送走一个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江面是神奇的,江面上收纳无尽的天光,让我在久久凝望和思念的时候也许会看见逝去的亲人,模糊的脸,温存的眼神。我是江水的女儿。我的真性情里还遗传了祖母的仁厚,所有江边生活的人们向善温柔的心地。

我与江,除了寻根溯源,怎能少了冥冥中一脉相承的姓氏和血源。

多少年,江风里夹杂着我熟悉的土腥气,山泉草根的芳香令我神往,五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一个江边小城挂职创作,每天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在码头上和来来往往的人们聊天。江水带着他们亲手种植的瓜果菜蔬,江水送回他们的日用品,他们嫁到山那边的女儿,他们凝望江水的眼神永远是最深沉动人的,我常常在责备自己太善感。也许是因了江水的缘故,我无缘无故地爱这条江和江边生活的人们。

因为一条江的缘故,我甚至愿意迷迷糊糊地把江边的渔翁,果农,编竹器的,瓦匠,小贩,挑夫,饲鸡老妪,厨娘。。。。。。。当做我的亲人,如果这一生重新来过,我或许会在这江边吊脚楼中出生,推开窗,就是我熟悉的栈峡江面,两岸舟楫摇橹,鳞波过往,集市有熙熙攘攘的乡邻背筐撑伞,喁喁而行。沿江栖居,与他们为邻,在江水里濯衣漂洗,在河滩迎风晾晒,看父辈们挖石造船,肩挑一家子的生活,怡然融融。

一天,看见邻家的姐姐,被一条江上出现的迎亲大船载走,出嫁,像一朵江水映照的清白的栀子。

江水曾带走远学经商的父辈,也曾把故乡的影子深深烙在游子的天涯路上。嘉陵水长,我似归鱼,这些年碌碌无为,但每每回到岸边,我的江,从未对我有半点责斥苛问,反而是无地自容的我,独自在江边徘徊,面江而立,无语鲠泪,直至满怀愧疚离去。

原来我从未离开过,我笔下的嘉陵江,祖母的嘉陵江,刻骨铭心,生生不息的一条江,记得白龙江的沉睡从此浓缩了多少历史的册页,河道盘根错节,九曲回肠成一道道磐石的暗影,渝水纳天籁,我数着璧北河,黑水滩河,龙凤溪,马安溪,明家溪……的名字.月夜渐渐生凉,在我的记忆深处,蜿蜒的嘉陵俯卧,朝天的峰峦渐次被一柄银鳃的月镰削出一点点光来,每一块石头原来也是有温度的,每一片江水原来都曾温柔地抚慰我,每一片河床都曾倾听过我的乡亲们如胶似漆的繁衍,每一座峡谷都曾折射过千年蜀道的暗影,有过金戈铁马的疾行,有过蜀汉之争的纷呈,听呵,江面的十万石军粮和无数先民子弟经由此地出川,一道闪电般的痉挛于时空之外的历史,从来没有消失,我的河流,我的归期,原本,无时不在。

作者:余馨

责任编辑:宣传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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