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冬天
冬日,我斜倚窗前,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和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忽然想起故乡的冬天,——那天空,那山坡,那草木,那溪水,心里不由牵挂依然在刺骨的寒风中扛着锄头劳作的老父亲和天天都要在老屋旁那冰凉的小溪里淘菜洗衣的老母亲。也许都市里的繁忙和空调屋的温暖,让生活在城市里的我不经意间忘却了冬的感觉,但是对远方的思念,却丝毫不曾因此被冲淡,反而更加的浓烈了。于是决定寒假一到,不管事情有多忙,乘车有多难,我都要回老家一趟,去看望老父老母,去感受故乡那别样的寒意和清冷。
记得年少之时在老家读小学初中的那段岁月,我最怕冬天了。因为我生性怕冷,而那时的冬天似乎又特别的冷。孟冬时分,寒意即露。早晨,山路上和水田里经常结冰,人行走在路上,脚下“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不过院子的孩子们可兴奋了,成群的来到田边,在冰上打水漂,或者砸一大块冰提在手上向人炫耀,尽管小手冻得通红,还有大人们在家门口喊叫,也毫不理会。进入数九天,老天赏赐几场大雪是常有的事。那雪下的可真大,头一天下午才如鹅毛纷纷飘来,半夜就听见屋外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响,第二天出门一看,竹林被雪压断了一大片。放眼四下,白茫茫的一大片,那真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这大雪天,大人可以不上坡干活了,孩子们也可以不奔波几里路到学校去了。家家户户都用树根生起炉火,孩子们自个在院坝追逐玩雪,邻里的大人们则三五相邀围坐一起烤火吹牛。山里的人们可不管山外的事,他们似乎没什么操心的。
山里人很勤劳。冬天不管有多冷,只要天晴,能干活的就不会在家里歇息。我读初中时,农村开始土地下户,劳动就直接关系一家人的吃饭穿衣。所以,冬天地里尽管没有什么作物可收获的,但为来年的生计着想,下种翻土刨地除草则不可少。挖冬土,疏沟渠,锄坎草,犁冬水田,是农村冬天里的大活。经过一个冬的劳动,除了那些长出不久的嫩绿的麦苗和刚探出头的胡豆苗豌豆苗,你看不到坡坡坎坎和田间地头再有杂草。一切都仿佛在等待那个忙碌的春的到来。农活稍有间歇,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要进山割柴,以储备冬天和明年春季的燃料。我那时十二三岁,也是这上山割柴的队伍中的一员。每个周末,我与母亲便要和院子里的几个人,有时可能十多个人约好进山。那年月,到山上弄柴的人可多啦,很远很深的密林里都有人,或用镰刀割,或用竹耙捞,人们相互吆喝,互报哪里柴好哪里柴多,幽深的林子里到处都有人的声音。待到把柴捆好,人们又相约一起回家。山下的大路上,你再看不到人,只有一大捆一大捆的柴在向远方缓缓蠕动,那队伍好长好长。后来,我离家到远方求学,并在远离故乡的一所中学工作。不过在寒假期间我是肯定要回老家的,在那里团年,给去世的长辈们烧纸钱。也许是自己也有家庭的原因,每次回老家总是来去匆匆,住一两宿便返回了城里的小家。今年的冬天气温较往年低,又听说父亲的身体不够好,我想带着孩子回老家多住些日子,与父母好好聚一聚,并顺便看望一下村里的长辈和附近的几个亲戚。母亲知道后,高兴得不得了,说年猪也要等到我回去了才杀,并叫同样在外工作和打工的弟弟妹妹也一定要回老家团年。
宰杀年猪是冬天里小山村最热闹的大事之一,帮忙的帮忙,围观的围观,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坐在回乡的汽车上,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从前村里杀年猪的情景,真有归心似箭的感觉。下车后,我带着孩子,沿着儿时的小路回到久别的村庄。村子里静静的,那块曾带给我童年多少快乐的地坝的边缘长满了齐膝高的已经枯死的薄荷杆。曾经熟悉的邻居的大门有的虚掩着,有的则紧锁着。那群烦人的大黄狗也不知躲到哪去了。若不是早已等待的父亲和母亲佝偻着腰从屋里快步出来接我,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回家的第二天,父亲就张罗杀年猪。他怕弄脏我的衣服,不要我帮忙,就去请村里的人帮忙。帮忙的人来了,没有一个年轻人,六个在家烤火的老头来了,最年轻的也满了六十岁。没办法,父亲和我不得不上了。七八个人生拉活拽,硬是把三百多斤重的大肥猪拉到地坝上杀了。中午,帮忙的人都在我家吃刨汤肉。席间,谈起老家这几年的情况,老人们都有些唏嘘。他们说,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人口一年比一年少,一些年轻人挣了钱后在城里买房或租房生活,开始的一两年里还有不少人在年终回家,后来就干脆不回来了,孩子也一起接到了城里。一位家族长辈告诉我,他一个人在家要做六个人的土地,由于岁数大了,好多上好的土地都不得不放弃耕种了。老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好不容易找到了现在这个说话的机会。那酒碗频频相碰,清脆的声音,冲出屋子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偌大的村子,在灰暗的天空下,一片寂静,除了喝酒的这间屋子。一阵风吹过来,我感到特别的冷,忽然之间觉得这故乡的冬天好漫长,逃离的想法也油然而生。
接下来几天,父亲带我去看望附近几位本家的亲戚,这一来是因为我很少回乡,二来是孩子闷得慌,嚷着要走。我们走在那条我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山路上,山路上满是枯黄的杂草,无力地匍匐在路面上,掩盖了路上的坑洼。爬上山坡,路已完全藏于草中。草很长,若十来岁的孩子在其中走,稍远处是难以分辨清楚的。人在这样的路上走,仿佛在原始大草原上行进,稍不留神就可能踩不到正路而踏空。好不容易走出了草地站在一块石滩上,裤腿已是湿漉漉的。回望远方,曾经多么熟悉的土地上都是枯草丛生,而与大山相连的地里甚至长出了碗口粗的松树,分不清那里是林地,那里是耕地了。只有那依稀约见的几块麦地,像是这草场中的点缀,才让人感到这里还有人在此生活。父亲吸着烟望着很远的地方,什么也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故乡的冬天不一般的冷。
终于等到弟妹们也带着自己的孩子回老家团年了,屋里大人们忙活着年饭,孩子们嬉戏追逐。家里迎来了难得的热闹。但我一出门,寒风依然刺骨,吹得我瑟瑟发抖,我不得不把衣领竖起来。父亲说,现在的冬天比我小时暖和多了,已经好多年没有下雪了。不过,我希望下一场大雪,看大人们坐在炉火旁,看孩子们在雪地里蹦跳……
吃过团年饭,我和弟妹就准备回城里的家。父亲和母亲让我们带了好多家乡的东西,还把我们送出了很远。我想请父母搬到城里来跟我们一起过,或者往后到城里来团年,但都被他们婉言拒绝了。看着父亲有些破旧的上衣,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说冬天还长,要注意保暖,可父亲说,冬天没多久了,不要紧。我是多想春天快点来啊!
突然想起雪莱的一句诗,“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故乡的冬天要过去了,春天怕不会太远了吧!作者: